翻车的时候她站在路的中央。
(一)
从 车子里爬出来之后我首先想起这件事。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,还是不过一个瞬间的幻觉,我有点拿不定主意。头很痛,这是什么时辰,傍晚?对面的山头似乎着 火了,烧到了天边的云,不对,这是夕阳搞的鬼。我把横在地下的脑袋换了一个姿势,疼痛减轻了一点,突然感觉脸上有点潮湿,靠,是血。满脸的血,把眼睛都蒙 上了,难怪山和云都是火红色。想起来了,现在中午刚过,我的车刚刚从盘山道上翻了下来,也可能已经过了很久而我刚醒过来吧,我的身体在哪里?我把眼珠费劲 的转了一圈,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散落在脑袋的四周,三米之外,平躺在一片枯草上,胸脯似乎还在微弱的跳动,缺了一只胳膊,它在身体的右方,看上去已经萎 缩。到底怎么回事,我怎么会在这里?
(二)
我 很欣慰,在这沉闷的城市我呆够了一年。我很少在一个城市呆上一年,很多年了,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,问题不在于有什么理由需要离开,问题是找不到一个呆 下去的理由。永远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对我有吸引力,但一切熟悉之后,就会发现一切都没有区别,就譬如,我无法想像我曾经离开的城市的差别在哪里,它们 都一样,一样的建筑,一样的人,连做爱的姿势都一样,对我来说这是件很恐怖的事。但我在这个城市居然已经呆上了一年,眼看着生活即将要重复,所以尤其恐 怖。之所以欣慰是因为我来到这里之前和自己赌气,我就不相信我在一个城市会呆不到一年,我讨厌自己是一个不执著没有耐心的人。一个女人说,我爱一个人不会 超过一年,城市不过是我的借口。我被这个女人杀了。
(三)
我 留意到不远处那条萎缩的胳膊末端,两只血肉模糊的手指上还夹着一跟烟,烟火还在燃点,一寸长的烟灰没有掉下。那是我的烟,想起来了,我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 只带走一支烟。忘记了我要去什么地方,忘记了走了多少路,忘记了度过多少个日夜,我一直抽着这支烟。只所以只带一支,是因为它不会点完,至少一年内不会。 这是一个女人告诉我的,她给我烟的同时告诉我,烟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,一年到头,我可以不相信,但这是宿命。她总是一副神圣的模样,有点让人烦,但毕竟因 为她说对了很多东西,我以前的很多事情,在她对我没有丝毫了解的情况下,她都说对了。所以我有点怕她,在烦的同时,我害怕她说的事情应验。我从没有想过把 自己的生命跟一支烟等同起来,这简直是开玩笑。但我不否认,很多玩笑暗藏杀机。
(四)
我 决定离开这个城市,不管是长久还是暂时。在没有上路之前,没有人知道路在何方。她告诉我,在这根烟熄灭之前,我有足够的时间活着。其实就活一年,和把一年 的时间重复100遍没什么本质的差别。这话对我的振动很大,大到在听到的瞬间我丧失了在这个城市呼吸的能力,我必须离开,只能离开。她在把烟递过来的时 候,顺便点燃了它,天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,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。必须交待一下这个女人,她在我的梦中出现,在梦和醒之间一条分割线的中央出现。她出现的 时候我正做着一个梦,梦中我开着一辆破车,点着一根烟,车在山路上盘旋,我没有方向,只是顺着山路而走。我要赶在烟熄灭之前到达一个地方。
(五)
我 分不清梦和现实很长时间,这培养了我一种恍惚的气质。我可以身体在这个城市,而生活在另一个城市;我可以吃着这个城市的粮食,同时呼吸着另一个城市的空 气;我可以,搂着这个城市的女人,而想念着另一个城市的女人。这种分裂让人陶醉,我没有罪恶感,真的没有,因为我刻意没有。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逃避刻 意,刻意美味,刻意舒畅,刻意高潮,刻意愤怒,刻意温暖,当然可以刻意神圣。我分不清是在梦里开始上路,还是现实中远行,但我确实离开了,或许用出窍了形 容一切更合适,我隐约的渴望一次事故,一次坠崖,一次撞车,一个地震,一次火星撞地球,或者一次别的什么。在感觉到我翻车的瞬间,我得意的吹了吹挂在脸上 的长发。
(六)
不 会有人来搭救我,肯定的。我终于有足够的清醒可以看清楚周围的一切,也就是我的处境。这是一个大峡谷,一个大峡谷的中下部,往上是悬崖,我没有丝毫的想法 准备爬上去,往下也是悬崖,这个我当然可以下去,脑袋是可以滚下去的。但那峡谷底部汹涌的水到底流往何方,天知道。我就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呆着,所 有的呼喊都在峡谷两壁回荡。你可以把这声音理解为绝望,但我不这么认为,我想我可能要死了,虽然所有的死都消无声息,但作为一个俗人,我必然要迷信一些东 西。那根烟还在燃点,我在思考所有问题的时候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它,但这是一个无法琢磨的地方,不是正常的生态环境,女人说的一年在这里恐怕会是另一种状 况。不管如何,我不能让它熄灭在我死之前。什么是风,无非就是一些回响而已,你知道风感觉到风的时候不也是因为是听到回响吗?我头在这里,躯体在别处,依 然歇斯底里的呼喊,呐喊,不过是想制造一些回响,让风吹过的时候,让那支烟,别在峡谷中熄灭,在我死去之前。
(七)
我躺在床上想像着一切。脑袋,这不超 出几十厘米的空间到底容纳了多少东西,里面的世界到底多大,没有人知道,我也不知道,但足够我想像了。我想起童年,想起少年,想起成年,想起现在,想起未 来,这个世界真是美好,美好到让人沉迷,让人无法自拔。烟头掉在被上,燃起了火光,这火光又让我想起那山,那云,那女人。不要熄灭,没有人可以熄灭,是 的,作为一个路人,一个匆匆过客,不是没个人都有机会死在火光之中,如果这是唯一继续的方式,我愿意。
(八)
两根烟在一个华丽的烟灰缸里对话。
烟一:你怎么一直不弹烟灰?
烟二:它自己会掉下来。
烟一:万一它不掉?
烟二:你见过有不掉的烟灰吗?
烟一:见过,见过一次。
烟二:不掉的烟灰?
烟一:是的,那根烟已经死了,但还燃着。
烟二:所以,万一烟灰不掉,我会死?
(九)
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