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西藏下来之后,写些游记或感触的冲动始终被压抑着,或者根本不算压抑,莫名中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──所谓游记或感触。感觉很奇怪,也是始料不及的。旅行过的人都感受过一步一步逼近目的地时的那种心潮澎湃,眼前浮现出一切梦中幻想的奇观和感动,这是生命中最珍贵的幸福之一。然而幸福感转瞬即逝,从你踏上目的地的那一刻开始,幸福幻象立刻化为乌有。《旧约.传道书》中有说“阳光底下无新事”,有时竟无法回避这些远古而朴素的智慧,任由自己如何的幻想飞翔,只要身心触碰到现实的边缘,一切便了无生趣。
如果说人在高原,种种与内陆截然不同的景观、习惯和风俗仍然会不时让自己震动和感动,恍惚身处另一个星球,当回归城市,却发现一切照旧,没有变得更好,也没有变得更坏,那些日子渐渐远去,这些日子还在继续。当自己尝试着描述一些东西来追忆那些感动,只能一再的发现,和失去记忆相比,找回记忆更可怕。得承认自己是一个经日活在幻想当中的人,却始终不情愿活在幻想当中,真相永远没有想像可爱,真相不过是无法回避而已。真正的尴尬是,可能有些东西,我始终无法拥有,生来如此,无关自己如何的努力和恣意的不断改变,改变。这可能是一种悲哀,更错过相比,这个更甚,因为竟从没有真正相遇。事关流浪。
提到流浪,你们估计会想到犹太人和吉普塞人,是的,在这个光影迷离的世界上,流浪与他们如影随形。不同的是,犹太人似乎始终是因为被驱赶,他们看起来并不情愿,但那是他们的宿命。这些信奉上帝的人,仿佛受了诅咒的该隐,上帝对该隐说:“你必无家可归,漂泊一生。” 从埃及法老的皮鞭下逃出,从巴比伦王的囚笼里放出,从耶路撒冷的圣殿中被逐出,当犹太人一次又一次地浪迹天涯,他们更渴望的不是流浪,而是家园。他们渴望定居在“牛奶与蜜”的迦南地而不可得,这群最具悲剧性的人们,暗示着什么?看看自己,再仔细的看看自己,貌似的流浪之中,掩饰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……当天性有一天也成为了怀疑的对象,我该继续相信什么东西?我是天性如此的渴望流浪,还是逼迫的缘故?
吉卜赛人总是能很轻易的就让我泪流满脸,无论是他们的电影,他们的歌声,他们的吉他,他们的舞蹈……我想像不出另一个更加悲壮的人群。也许对很多人来说,他们永远理解不了吉普塞人热情奔放、爱憎分明、无所拘束地流浪于乡村与城市之间的生涯背后,藏着多少生命的悲凉和无望……和犹太人不同的是,他们天生是主动的流浪者,流浪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惟一的生活方式,他们世世代代就那样的流浪着,没有目的地,没有终点,他们拒绝被任何定居文明所同化。当他们──茨冈人、吉卜赛人、波希米亚人──莫名其妙而兴奋的出现在一个自认为是文明种族的定居点土地上时,那些文明人──如我,如你──相形之下的平庸和凡俗、苍白和病态该往何处藏身?
可悲但幸运的是,我们从来没有在身边真正看见过真正的吉普塞人,那些酒吧里矫情作态的伪劣产品,除了让我深深伤痛之外一无是处。吉卜赛人从来没有沿着丝绸之路踏上过中国这块定居性最强的土地,中国曾接纳过包括犹太人、波斯人、穆斯林、基督徒和印度高僧在内的几乎一切民族,却惟独从来没有出现过吉卜赛人那极富反讽意味的悲壮行列。中国本土的流浪艺人从来没有赢得过艳羡的目光,而永远是看客同情的对象。黑格尔在《历史哲学》中曾大惑不解地写道:“欧洲人被(中国人)当做乞丐那样看待,因为欧洲人不得不远离家乡到国外去讨生活。” 中国人的所谓流浪总有太多理由,譬如商旅、赶考、譬如贬谪、譬如戍边、譬如流放、逃难、避祸,而极少有吉卜赛式的为流浪而流浪。现在,你还有勇气承认自己是天性渴望流浪吗?不,你是被逼的,因为这片土地,从来没有在你的血液里注入流浪的基因,他们一直在做的一直在告诉你的是──“别动,永远别动!”与生俱来,挣扎徒劳,幻觉总会破灭,象海市蜃楼……
为了流浪而流浪,没有理由,没有目的,不为了净化不为了阅历,每次吉普塞人的影子在荧幕上、歌声中、舞姿里闪现,那些潜伏灵魂深处的渴望,便如火般迸发,无从回避,竟也无从面对……功利如商人般的西藏之行,象根刺,快乐并痛着,无休无止……谈什么自然奇观,谈什么风土人情,谈什么宗教虔诚,谈什么灵魂净化,谈什么身心释放,谈什么流浪的意义,谈什么生命的真谛……当渺小的肉体再次穿行这片水泥森林,我的眼中竟只有黑色!还能记得《流浪者之歌》里热情奔放的旋律、流畅优美的旋律吗?那只不过一层美丽的薄纱,如果你能看见那生命中浓浓的黑色,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:黑色的土地、黑色的黎明、黑色的火车……小店里的那个歌手,他唱:“妈妈,一列黑色火车在黑色黎明回来了。”
不期望谁能懂我,但我以为能懂别人。有两句话,你可以知道──“他始终是财产拥有者和安居乐业者的对头和死敌。”“要么当小市民,要么当流浪汉。”说话的人叫黑塞,德国人,事关流浪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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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CD《GIPSY PASSION》、电影《流浪者之歌》、以及那些书本和文章。
我不认识他们,他们更不认识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