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有一家小店,专门帮人冲印照片,是否专业不清楚,但收费是肯定的。
他每个周日都会到她的小店至少冲印一卷菲林,风雨无阻。他热爱旅游,但不以此为生。
他们每周至少见两次,至多也是见两次,一次他送菲林来,一次他来取照片。他不多话,她不多问,他不知道她的名字,她不知道他的名字,他相信她会把照片冲好,她相信他还会再来。
更多时候,直觉比语言更加准确。
若干日子过去,她开始有了等待,他开始有了奔头。她开始留意照片之外的东西,他开始留意旅游之外的东西。但依然一周两次,不多不少。
看起来一切都没有进展。
真正的汹涌波涛表面看起来往往都是风平浪静,除非遭遇礁石。
直到某天,他的照片中出现另一个女孩。
一切温暖的暧昧和默契,在她拿出冲洗好的照片的刹那,崩溃。
他如常的拿来菲林,她如常的把它们冲印出来,一切几乎没有异样。直到她看到照片中的女孩,准确说是女孩和他的合影。她几乎无法相信,更无法接受,当然正常人瞬间的反应都会这样。她尝试着说服自己。
这有什么不可能?他没有说过爱她,她也没有。他不过是个顾客,资深一点而已。她无非一个店主,服务周到一点罢了。他的照片里为什么不能出现别的女孩?她有什么资格不满?不说资格,说必要,她有什么必要不满这件突然发生的事情?就算她没有在他的照片里看见别的女孩,谁能保证他不会在别的地方冲印其他照片?
作为一个理智的女人,这些她都可以想到,而且她可以理智的告诉自己,这件事情没什么大不了,她和他本来就没有关系。
理智碰上情感,无异鸡蛋碰上石头。
直到她把照片交到他的手上,她才意识到,自己办不到。他从她的神情中也能感觉到,她和往日比几乎全然不同。冷淡,客套,僵硬。这一切变化一时让他无所适从,从进店门时的喜悦到离开时的似懂非懂。
他没有细想,他认为每个人都会有情绪,尤其是女人。
日子继续若干若干的过,他依然每周来冲照片,她依然有点情绪反常,但并非每次都那么冷淡,客套,僵硬。感觉时好时坏,有点象汪洋中的小舟,暂时无人知道它将何去何从,只不过目前它还浮在水面。
她住在店里,店的里间就是她的家。
晚上她会在他的照片面前发很久的呆,很多的照片。作为一个冲印店的老板,如果想从顾客的照片里留下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影子,这太容易了。这些他当然不知道。
他仍然不多话,她还是不多问。但不代表事情不会发生变化。
他的照片中女孩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,亲密的程度越来越大。亲密,指的是她的看法,和他未必有关系。
他其实也有过某些疑惑,因为在他拿到的照片中,凡是有女孩身影的那些,效果总会有点说不出的别扭。
他还是没有细想,他认为照片的好坏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拍摄,而不是冲印。
她始终没有对他如何,他也始终没有问过她为何。
有时尴尬,有时自然。基本上,她隐隐感觉到自己有点难以忍受,他隐隐感觉到好像确实有些问题发生了。
理智就算是一千次碰上情感,那也无异于鸡蛋一千次碰上石头。
她直觉他很喜欢她,他直觉她很喜欢他。只有这个理由让一切继续,这和照片无关,和其余的一切都无关。
但每次他们之间的柜台似乎一道不可逾越的墙,无限接近,但永远无法到达。
没有人主动去点破什么,是因为矜持,还是因为害怕?没人知道。
唯有距离,是永恒的。所以才美。最早说这话的人已经疯了。
这个周末他没来,上个周末她把他的照片径直摔到了他的面前,一言不发转头走了。有史以来态度最糟糕的一次,也是有史以来他照片中搂着的女孩最紧的一次。
但这个周末她还是在等待,她的等待改变不了这个结果。很多等待都改变不了结果。
她依然固执得不太相信,就算是过程之中有过多少的尴尬和不悦,但某些东西他们彼此一定是能体会到的,暂时认为那算爱。他没有理由这样不辞而别,他不会从此早也不来了吧?
她越是这样想,心痛的感觉越加剧。直到后来她的不相信转化成──她居然会如此的心痛,为了一个现实一点便毫无了解的男人。
下班,雇员都走了,她一个人呆站在店里,天黑了,他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。心痛让她几乎无法自持,她知道,必须做一些什么来改变一下了,事情不能就这样下去。
失去并不可怕,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为何失去。
她决定去找他,无论如何,说,也要说清楚。
有人说,错过是一种悲哀。而如果连错过的机会都没有,尤其悲哀。
良久,她想起她收起来的一张照片,关于他的家,她也隐约想起他跟她描述过的一些东西,关于他的家。
凭一张照片,和一些模糊的记忆,她走出了店门。
她敲开了这扇门,带着小心翼翼的希望,她多么的希望开门的是他,那个长发的男人。
可惜不是,开门的是一对夫妻,他们半天才明白她的来意,因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,唯一的信息是他爱旅游,长头发,男人。
他们说他刚搬走不久,之前确实住在这里。然后妻子突然想起他们刚搬进来时,收拾房间收拾到的一张名片,似乎没丢还放在窗台上。
她拿着那张名片,说完谢谢,有点恍惚的离开了这家时空交错的大门。
电话上有名字,和手机号码,她拨通了手机。接电话的是个女人,她犹豫了一下,没有说话挂了电话。
她回到店前,没有进去,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。
时间缓慢的过去,不露丝毫痕迹。这么大一个城市,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。一个人要消失在人群中,竟是这样容易,这样彻底。街上车来车往,偶尔有车灯扫过她绝望的脸庞。街对面一个不大的草坪,一些男女疏离或亲密的走过,但没有人停下。
路灯,总是最孤独的。她久久的看着那些无言的水泥杆,眼泪溢出,同样无言。
就在泪水彻底模糊视线之前,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正在对面的路灯下徘徊,看着这边漆黑的店门,犹豫而不愿离开。是他,但他看不见她。
她几乎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一下站了起来,对来往的车辆漠然不顾,冲过马路,真的是他。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泪痕满脸的女人,从惊吓到紧紧把她抱住,只有一滴泪水落地的时间。或许是她先把他抱住,有或许是他们同时相抱一起。没有关系。
和直觉相比,语言是苍白的。
和害怕就此错过相比,来日方长的说法更是不堪。他们作爱了,在她的家,也就是她的冲印店里间。
他们相信这一刻是快乐的,可贵的,压抑以久的,快乐会让人失语,何况是终极的快乐。他们除了享受,没有任何的言语需要表达。象干裂的土地遇上甘露,象饿极的野狗遇上屎,任何过分的形容都不过分。呻吟、喘息和汗水解决了一切问题,包括猜疑和距离,他们是相爱的,完全的相爱,在这一刻。
风浪总有平息的时候,当他们赤裸的身体稍微感觉到初春的凉意,当理性再次回到他们的大脑,他们发现,他们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当然这些并不影响他们相对时会意的微笑,是真心的笑,是不需要解释和掩饰的笑。满足,不仅仅来自肉体。
只不过,他们相互的了解,并不比之前多,当然也不比之前少。他们只有反复的做爱,然后休息,然后继续交替。直到天色发亮,他要离开,她没问他叫什么,他也没告诉她他住哪里。
人总会有一些盲目的自信,至少在某些时候。
她相信他回来了,他相信她其实并不是厌恶他。
这是她很长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一周,体态轻盈,神情开朗,她本来就漂亮。当一个漂亮女人的内心和肉体都被爱情充分满足,充分滋润,你能想像得到她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。
她耐心的等待周末,等待他,甚至告诉自己,不管他拍来的是什么照片,她都可以不在乎,那些,已经不算什么事情了。
每天的客人匆匆而过,她微笑轻快的看着日落日出。冲印照片,冲印生命,她其实直到自己工作的伟大。
她会晚上下班后,看着他的照片,真的笑了。
笑容一直保持到这个周末,这个周末下班,天黑,人们都走了,冷清的店里只剩她一个人在等,他没来。
不仅仅是水会凝固,笑容也会。
她象一个傻子,出神的看着门口,一动不动,期待着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,让她惊喜,但没有。一直到她脑袋一片模糊,他都没有出现。难以说出她极度的心痛或感受或气愤,这些如果不是慢慢发生,就是瞬间发生,总之它们必然会产生。
希望越大、越开心、越相信,当变故出现的时候,带来的后果便越可怕,更可怕的是这时来了一个女孩。
女孩来冲照片,她恍惚觉得她有点眼熟,但一时又认不出来。她收下底片和钱,告诉女孩明早来取照片。女孩看着神情有点不正常的她,有点紧张,转身走了。她看着女孩的背影,瞬间想起了她是谁。
她把店门关上,用最快的速度把女孩的底片冲出,看着照片里的男人,她,彻底崩溃了。不,也许是某些东西崩溃了,作为一个复杂的人,其他部分,她依然正常。
譬如,第二天她准时开了店门,然后告诉来上班的雇员今天休息,让他们都走了,只有她一个人看店。她冷冷的看着门口,等着,不是他,是她。
女孩来了,刚进店门看见她犹豫了一下,但还是走了进来。店里只有阴郁的她一个老板,气氛有点异样。
她跟她说了一个早就编好的理由,把取照片的女孩带进了她的里间,女孩尽管有点疑虑,但换成你,你也会跟着她,似乎这没什么大不了。她关上了店门。
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她只不过杀了这个女孩而已。在她的里间,在她和他做爱的床的面前,用早就准备好的刀,一刀一刀的,把这个女孩杀死。坚决而冷血,麻木而惨然。挣扎和反抗是徒劳的,当毫无准备面对有备而来。
她把尸体推入床底,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劲,重新回到了店内柜台前。一切好像都没发生,她继续在等,这次,是等他。她几乎肯定,他一定会来,不是为了来看她或是冲照片,是为了来找那女孩。她认定了这件事。她关着店门等他,这样别的客人不会进来,但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。
黄昏时刻,他来了。风尘仆仆,而满脸喜悦,看起来似乎不是找人。至少从他身上的背包和拿出菲林的动作,他不是来找人,他冲印而已。他放下包,把菲林拿到柜台上,看着她,有她熟悉的微笑。
从她看见他的时候开始,一些模糊的东西瞬间呈现了出来,关于这个男人,关于那些快感,那些满足,那些爱情和汗水……恨一个人可能需要很多理由,而原谅一个人也许仅仅需要一个眼神。
在眼神交错的瞬间,她回到了从前,她忘掉了刚刚发生的一切,泪水夺眶而出。她从柜台内奔出,扑进他的怀里,紧紧抱住了他乡野的身体。他同样没有言语,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,他把她抱了起来,走进里间,他知道床在哪里。
衣服不是障碍,时间不是障碍,发生过的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障碍。人,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性动物,此刻她的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情──让他进来填满她的身体,甚至灵魂。事情也只能这个样子发生。你可以说她恨他,但她更爱他,是的,爱,可以让她崩溃,让她分裂,可以让她忘了自己是谁,忘了一切。
他这一次的时间很长,但终归要到达终点,当振荡的大床开始慢慢平稳,他告诉她,以前照片里的女孩是他旅游时认识的朋友,她今天刚走,她不在这个城市……
她顿时凝固在了空气中,但绝对不是因为做爱的高潮。
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,她没有理会他的惊讶,走到店里找出给那位女孩冲出的照片,然后跑进里间递给他,问,是这个女孩吗?
他看了看照片,笑着对她说──不是。
她一把抢过照片,准备仔细再看一遍,她发现,照片里的男人,居然不是他,不是眼前的他。她想起了那些事,脑袋“轰”的一声……
她推开站在床边的男人,掀开床罩……
床底,没有尸体!
她一动不动木然的呆站着,无助而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双手,不久前沾满鲜血的手,现在却如此干净。
没有言语,一切好像被冻结,他莫名其妙,但似乎更不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,就这么僵持着,直到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。
她从恍惚中醒来,开门,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,身体定住……敲门的是昨天来的那个女孩。她来取照片,她说她白天有事,所以来晚了。
……
她终于问了他的名字,和名片上的不一样。
……
她再次拨通名片上的号码,找名片上的人,接电话的仍然是个女孩,她说,名片上的人,没错,就是她。